临安府径山宗杲大慧普觉禅师,宣城奚氏子。夙有英气。年十二入乡校,一日因与同窗戏,以砚投之,误中先生帽,偿金而归。曰:“大丈夫读世间书,曷若究出世法?”即诣东山慧云院事慧齐。年十七,剃发具毗尼。偶阅古云门录,恍若旧习。往依广教珵禅师,弃游四方。从曹洞诸老宿,既得其说,去登宝峰,谒湛堂准禅师。堂一见异之,俾侍巾祴。指以入道捷径,师横机无所让。堂诃曰:“汝曾未悟,病在意识领解,则为所知障。”堂疾革,嘱师曰:“吾去后,当见川勤,必能尽子机用。”﹝勤即圆悟。﹞
堂卒,师趋谒无尽居士,求堂塔铭。无尽门庭高,少许可,与师一言相契,下榻延之。名师庵曰妙喜。洎后再谒,且嘱令见圆悟。师至天宁,一日闻悟升堂,举:“僧问云门:‘如何是诸佛出身处?’门曰:‘东山水上行。’若是天宁即不然。忽有人问:‘如何是诸佛出身处?’只向他道:‘薰风自南来,殿阁生微凉。’”师于言下,忽然前后际断,虽然动相不生,却坐在净裸裸处。悟谓曰:“也不易,你得到这田地,可惜死了不能得活,不疑言句,是为大病。不见道,悬崖撒手,自肯承当。绝后再苏,欺君不得。须信有这个道理。”遂令居择木堂,为不厘务侍者。日同士大夫入室。﹝择木乃朝士止息处。﹞悟每举“有句无句,如藤倚树”问之。师才开口,悟便曰:“不是,不是。”经半载,遂问悟曰“闻和尚当时在五祖曾问这话,不知五祖道甚么?”悟笑而不答。师曰:“和尚当时须对众问,如今说亦何妨。”悟不得已,谓曰:“我问有句无句,如藤倚树,意旨如何?”祖曰:“描也描不成,画也画不就。又问树倒藤枯时如何?”祖曰:“相随来也。”师当下释然,曰:“我会也。”悟遂举数因缘诘之,师酬对无滞。悟曰:“始知吾不汝欺。”遂著临济正宗记付之,俾掌记室。未几,令分坐。室中握竹篦以验学者,丛林浩然归重,名振京师。右丞相吕公舜徒奏赐紫衣、佛日之号。会女真之变,其酋欲取禅僧十数人,师在选得免。趋吴虎丘度夏,因阅华严至“菩萨登第七地,证无生法忍”,洞晓向所请问湛堂殃崛摩罗持钵至产妇家因缘。
时圆悟诏住云居,师往省觐,至山次日,即请为第一座。时会中多龙象,以圆悟久虚座元,俟师之来,颇有不平之心。及冬至,秉拂昭觉元禅师出众问云:“眉间挂剑时如何?”师曰:“血溅梵天。”圆悟于座下,以手约云:“住!住!问得极好,答得更奇。”元乃归众,丛林由是改观。圆悟归蜀,师于云居山后古云门旧址,创庵以居,学者云集。久之入闽,结茅于长乐洋屿,从之得法者,十有三人。又徙小溪云门庵,后应张丞相魏公浚径山之命,开堂日,僧问:“人天普集,选佛场开。祖令当行,如何举唱?”师云:“钝鸟逆风飞。”曰:“遍界且无寻觅处,分明一点座中圆。”师曰:“人间无水不朝东。”复有僧竞出,师约住云:“假使大地尽末为尘,一一尘有一一口,一一口具无碍广长舌相,一一舌相出无量差别音声,一一音声发无量差别言词,一一言词有无量差别妙义,如上尘数,衲僧各各具如是口,如是舌,如是音声,如是言词,如是妙义,同时致百千问难,问问各别,不消长老咳嗽一声,一时答了。乘时于其中间,作无量无边广大佛事,一一佛事周遍法界,所谓一毛现神变,一切佛同说经于无量劫,不得其边际,便恁么去闹热门庭,即得正眼观来。正是业识茫茫,无本可据,祖师门下一点也用不著。况复勾章棘句,展弄词锋,非唯埋没从上宗乘,亦乃笑破衲僧鼻孔。所以道,毫厘系念,三涂业因。瞥尔情生,万劫羁锁。圣名凡号,尽是虚声。殊相劣形,皆为幻色。汝欲求之,得无累乎!及其厌之,又成大患。看他先圣恁么告报,如国家兵器,岂得已而用之?本分事上,亦无这个消息。山僧今日,如斯举唱,大似无梦说梦,好肉剜疮。检点将来,合吃拄杖。只今莫有下得毒手者么?若有,堪报不报之恩,共助无为之化。如无,倒行此令去也。”蓦拈拄杖云:“横按镆邪全正令,太平寰宇斩痴顽。”卓拄杖,喝一喝,便下座。道法之盛,冠于一时。众二千余,皆诸方俊乂。
侍郎张公九成,亦从之游,洒然契悟。一日,因议及朝政,与师连祸。绍兴辛酉五月,毁衣牒,屏居衡阳,乃裒先德机语,间与拈提,离为三帙,目曰正法眼藏。凡十年,移居梅阳。又五年,高宗皇帝特恩放还。明年春,复僧伽梨,四方虚席以邀,率不就。后奉朝命,居育王。逾年有旨,改径山,道俗歆慕如初。孝宗皇帝为普安郡王时,遣内都监入山谒师,师作偈为献。及在建邸,复遣内知客诣山,供五百应真,请师说法,祝延圣寿。亲书妙喜庵三字,并制赞宠寄之。上堂:“欲识佛性义,当观时节因缘。时节若至,其理自彰。”举起拂子曰:“还见么?”击禅床曰:“还闻么?闻见分明,是个甚么?若向这里提得去,皇恩佛恩一时报足。其或未然,径山打葛藤去也。”复举起拂子曰:“看!看!无量寿世尊,在径山拂子头上放大光明照。不可说,不可说,又不可说。佛刹微尘数世界中,转大法轮,作无量无边广大佛事。其中若凡若圣,若正若邪,若草若木,有情无情,遇斯光者,皆获无上正等菩提。所以诸佛于此得之,具一切种智;诸大菩萨于此得之,成就诸波罗密;辟支独觉于此得之,出无佛世,现神通光明;诸声闻众洎夜来迎请五百阿罗汉,于此得之,得八解脱,具六神通。天人于此得之,增长十善;修罗于此得之,除其憍慢;地狱于此得之,顿超十地;饿鬼傍生及四生九类一切有情,于此得之,随其根性,各得受用。无量寿世尊放大光明,作诸佛事已竟,然后以四大海水灌弥勒世尊顶,与授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记,当于补处作大佛事。无量寿世尊有如是神通,有如是自在,有如是威神,到这里还有知恩报恩者么?若有,出来与径山相见,为汝证明。如无,听取一颂:十方法界至人口,法界所有即其舌。只凭此口与舌头,祝吾君寿无间歇。亿万斯年注福源,如海滉漾永不竭。师子窟内产狻猊,鸑鷟定出丹山穴。为瑞为祥遍九垓,草木昆虫尽欢悦。稽首不可思议事,喻若众星拱明月。故今宣畅妙伽陀,第一义中真实说。”
上堂:“祖师道:一心不生,万法无咎。无咎无法,不生不心。能随境灭,境逐能沈。境由能境,能由境能。大小祖师,却作座主见解。径山即不然,眼不自见,刀不自割。吃饭济饥,饮水定渴。临济德山特地迷,枉费精神施棒喝。除却棒,拈却喝,孟八郎汉,如何止遏?”上堂,拈拄杖卓一下,喝一喝曰:“德山棒,临济喝,今日为君重拈掇。天何高,地何阔,休向粪埽堆上更添搕鲣。换却骨,洗却肠,径山退身三步,许你诸人商量。且道作么生商量?”掷下拄杖,喝一喝曰:“红粉易成端正女,无钱难作好儿郎。”上堂:“正月十四十五,双径椎锣打鼓。要识祖意西来,看取村歌社舞。”上堂:“久雨不曾晴,豁开天地清。祖师门下事,何用更施呈?”上堂,举圆通秀禅师示众曰:“少林九年冷坐,刚被神光觑破。如今玉石难分,祗得麻缠纸裹。这一个,那一个,更一个,若是明眼人,何须重说破?径山今日不免狗尾续貂,也有些子。老胡九年话堕,可惜当时放过。致令默照之徒,鬼窟长年打坐。这一个,那一个,更一个,虽然苦口叮咛,却似树头风过。”结夏,上堂:“文殊三处安居,志公不是闲和尚。迦叶欲行正令,未免眼前见鬼。且道径山门下,今日事作么生?”下座后,大家触礼三拜。上堂,僧问:“有么有么?”“庵主竖起拳头,还端的也无?”师便下座,归方丈。
上堂:“水底泥牛嚼生铁,憍梵钵提咬著舌。海神怒把珊瑚鞭,须弥灯王痛不彻。”上堂:“才方八月中秋,又是九月十五。”卓拄杖曰:“唯有这个不迁。”掷拄杖曰:“一众耳闻目睹。”圆悟禅师忌,师拈香曰:“这个尊慈,平昔强项,气压诸方,逞过头底颟顸,用格外底儱侗。自言我以木槵子换天下人眼睛,殊不知被不孝之子将断贯索穿却鼻孔。索头既在径山手里,要教伊生也由径山,要教伊死也由径山。且道以何为验?”遂烧香曰“以此为验。”
僧问:“达磨西来,将何传授?”师曰:“不可总作野狐精见解。”曰:“如何是粗入细?”师曰:“香水海里一毛孔。”曰:“如何是细入粗?”师曰:“一毛孔里香水海。”问:“古镜未磨时如何?”师曰:“火不待日而热。”曰:“磨后如何?”师曰:“风不待月而凉。”曰:“磨与未磨时如何?”师曰:“交。”问:“不与万法为侣者,是甚么人?待汝一口吸尽西江水,即向汝道,意作么生?”师曰:“钉钉胶黏。”问:“一法若有,毗卢堕在凡夫。万法若无,普贤失其境界。去此二途,请师速道。”师曰:“脱壳乌龟飞上天。”
问:“高揖释迦,不拜弥勒时如何?”师曰:“梦里惺惺。”问:“大修行底人,还落因果也无?前百丈曰,不落因果,为甚么堕野狐身?”师曰:“逢人但恁么举。”曰:“只如后百丈道,不昧因果,为甚么脱野狐身?”师曰:“逢人但恁么举。”曰:“或有人问径山,大修行底人,还落因果也无?未审和尚向他道甚么?”师曰:“向你道,逢人但恁么举。”问:“明头来时如何?”师曰:“头大尾颠纤。”曰:“暗头来时如何?”师曰:“野马嘶风蹄拨刺。”曰:“明日大悲院里有斋,又作么生?”师曰:“雪峰道底。”
问:“过去心不可得,现在心不可得,未来心不可得时如何?”师曰:“亲言出亲口。”曰:“未审如何受持?”师曰:“但恁么受持,决不相赚。”问:“我宗无语句,实无一法与人时如何?”师曰:“五味饡秤锤。”问:“心佛俱忘时如何?”师曰:“卖扇老婆手遮日。”问:“教中道,尘尘说,刹刹说,无间歇,未审以何为舌?”师拍禅床右角一下。僧曰:“世尊不说说,迦叶不闻闻也。”师拍禅床左角一下。僧曰:“也知今日,令不虚行。”师曰:“识甚好恶?”师室中问僧:“不是心,不是佛,不是物。你作么生会?”僧曰:“领。”师曰:“领你屋里七代先灵。”僧便喝,师曰:“适来领,而今喝,干他不是心,不是佛,不是物甚么事?”僧无语。师打出。
僧请益夹山境,话声未绝,师便喝。僧茫然。师曰:“你问甚么?”僧拟举,师连打,喝出。师才见僧入,便曰:“不是。出去!”僧便出。师曰:“没量大人,被语脉里转却。”次一僧入,师亦曰:“不是。出去!”僧却近前,师曰:“向你道不是,更近前觅个甚么?”便打出。复一僧入曰:“适来两僧不会和尚意。”师低头嘘一声,僧罔措。师打曰:“却是你会老僧意?”问僧:“我前日有一问在你处,你先前日答我了也。即今因甚么瞌睡?”僧曰:“如是,如是。”师曰:“道甚么?”僧曰:“不是,不是。”师连打两棒,曰:“一棒打你如是,一棒打你不是。”
举竹篦问僧曰:“唤作竹篦则触,不唤作竹篦则背。不得下语,不得无语,速道!速道!”僧曰:“请和尚放下竹篦,即与和尚道。”师放下竹篦,僧拂袖便出。师曰:“侍者认取这僧著。”又举问僧,僧曰:“瓮里怕走却鳖那!”师下禅床擒住,曰:“此是谁语?速道!”僧曰:“实不敢谩昧老师,此是竹庵和尚教某恁么道。”师连打数棒,曰:“分明举似诸方。”
师年迈求解,辛巳春,得旨退居明月堂。隆兴改元,一夕星殒于寺西,流光赫然。寻示微恙,八月九日,学徒问安,师勉以弘道,徐曰:“吾翌日始行。”至五鼓,亲书遗奏,又贻书辞紫岩居士。侍僧了贤请偈,复大书曰:“生也只恁么,死也只恁么。有偈与无偈,是甚么热大?”掷笔委然而逝。平明有蛇尺许,腰首白色,伏于龙王井栏,如义服者,乃龙王示现也。四众哀号,皇帝闻而叹惜。上制师真赞曰:“生灭不灭,常住不住。圆觉空明,随物现处。”丞相以次,致祭者沓来。门弟子塔全身于明月堂之侧。寿七十有五,夏五十有八。诏以明月堂为妙喜庵,谥曰普觉,塔名宝光。淳熙初,赐其全录八十卷,随大藏流行。